西部新闻网讯 陕西是一个水资源紧缺且时空分布不均的省份。人均、亩均水资源占有量仅相当于全国平均水平的一半左右,70%的降水集中在汛期,70%的水资源量集中在陕南。随着城镇化步伐的加快,以及全球气候变化的影响,水资源短缺、水污染加重、水生态恶化等问题日益突出,已成为制约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的主要瓶颈。
与此同时,陕北的能源化工基地刚刚开始蓬勃生长,关中平原的城市化步伐开始加快。
在这个过程中,随着大量项目的未批先建,许多工程的不按常理出牌,水的困境和生态环境的危机进一步凸显。“以水定产”仅仅定格为一个口号,在发展的疾呼声中,南水北调西线在被一步步“倒逼”,上下游之间的紧张感也越来越深。
2013年,陕西省将实行最严格水资源管理制度纳入到官员考核体系,明确“三条红线”来约束水资源的开发和利用,试图寻求水瓶颈的破解之道。
而现实中的水困境和一如既往的发展模式,成了这条道路上最顽固的挑战。如何化解,是悬在三秦大地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水危机之问
“城市要规划,首先应该问有没有水,应该先做水资源论证,但是现在普遍的情况是:规划好了以后,水利部门的任务就是--- 你给我想办法这水从哪儿来嘛”
一面是水资源接近极限,另一面是未批先建的高耗水产业;一面是黄河流域的水越来越少,另一面是蓄势待发的大规模能源工业……
在2013年10月陕西省召开的水资源大会上,陕西省水利厅厅长王锋说,陕西省实行最严格的水资源管理制度已经迫在眉睫:“全省年供水缺口超过20亿立方米,特别是关中经济区和陕北能源化工基地两大核心区域的水资源承载力已经接近极限。”在这种情况下,“水生态环境问题愈来愈突出,长期以来水污染形势尚未得到根本转变,一些地区水资源过度开发和废污水排放,引发了河道断流、地下水超采、地下水污染等一系列较为严重的生态环境问题。”
在陕西全省还有30多座县级以上城市、650个乡镇存在不同程度的缺水窘况之时,“一些地方不顾水资源条件上大项目,对水资源涸泽而渔,造成过度开发。”王锋说。
都说要坚持“以水布局”“以水定产”,但事实上,水资源与重大产业布局不匹配的矛盾已经直逼眼前。
不仅陕西省,作为西部大开发战略重点发展区域的黄河中上游能源化工区,宁蒙陕晋等地整体面临着这样的局面。
2009年至2010年,国家环保部曾经对黄河中上游能源化工区进行了战略环境影响评价,结果发现,这一原本就干旱的区域内,水资源的过度利用已经严重削弱了河流自净能力---黄河部分支流河道外生产生活用水大幅度增加,耗水量超过水资源承载能力,导致下游河段基本生命流量得不到保障,甚至出现断流。
而近年来高耗水的能源化工产业高速发展加剧了水资源过度利用态势,也使得河流自净能力进一步削弱,生态环境进一步恶化。一些重要的生态湿地、自然保护区,也正在发生或许是不可逆的损害。
即将干涸的“昭君泪”
在内蒙古鄂尔多斯(600295,股吧)市伊金霍洛旗与陕西省榆林市交界的荒原上,有一片叫做红碱淖的湖泊,相传是昭君出塞时流下的眼泪化成,因此得名“昭君泪”,当地也称之为“神湖”。这是陕西省最大的一片内陆湖,也是中国最大的沙漠淡水湖。它作为遗鸥等珍稀动物的栖息地,发挥着重要的区域生态调节功能,其流域也灌溉着两省区12万亩左右的农田。
“70年代,时常可以看到成群的鱼在水面上蹦跳,现在再也看不到了。十几年前,湖里的水常常是满的,但是就这十年之内,湖面迅速缩小,有的地方湖岸线退后了一两公里。”从小生长在湖边的村民尚文义对《瞭望东方周刊》描述,“以前水深的地方大概有14米,现在只有六七米了。这个湖,照这样下去,再过不了几年就没有了。”
红碱淖湿地公园的湖岸线原本紧靠着一片茂密的芦苇,现在中间却多出了数百米长干涸的泥土带,上面风干着白花花的盐碱,裂缝犹如龟甲。
“天不下雨,上游也没水下来,河都干了,我们种地也只能打井抽地下水。”当地的农民们告诉本刊记者。而红碱淖的消失也呼应着这一大片区域地下水的枯竭。“十年前打六七米就有水的地方,现在要打100多米。很多人都不种田了,也不打鱼了,都出去打工。”
这一片水草丰美的土地,很快就面临着贫瘠的困境。
“昭君泪”其实只是一个传说,红碱淖湿地中这一大片湖面的形成只有80多年历史,上个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末,湖面面积基本稳定在55平方公里左右,到2011年萎缩到36.5平方公里。补给它的是七条季节性的河流,其中四条在内蒙古境内,三条在陕西省境内。水量来源最主要的两条河扎萨克河、蟒盖兔河都在内蒙古境内。
陕西省、榆林市多位水利部门的官员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最重要的原因不是气候变化,而是上游内蒙古的用水,在主要来水的两条河上建了两座水坝,截断了水流,同时,煤矿开采和工业园用水的增加,也抢夺了水源。
黄河水利委员会从几年前就开始介入协调,但是在用水的“刚需”之下,并没有实质性结果。
不仅是红碱淖湿地,内蒙古境内的鄂尔多斯遗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湿地也面临着同样的危机。从遥感数据上看,2002年的湖面面积比90年代缩小了大约一半,到2005年,大约只有以前的1/3。
新建能源化工基地的压力
据《瞭望东方周刊》统计,黄河中上游宁蒙陕晋四省国家级和省一级的工业园区共有48个,大多数批准于上世纪90年代以及2006年。市县级的工业园区则更多,以能源、制造、冶金、化工等高污染高能耗产业为主。尤其是煤化工基地,或者以煤炭为依托的工业园,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几乎布满了整个鄂尔多斯盆地。只是,迄今为止,这些工业园大多数尚处起步阶段。
鄂尔多斯沉积盆地是一个“聚宝盆”,蕴藏着丰富的煤炭、石油、天然气和各种矿产资源,是我国重要的能源基地。同时,也是水资源匮乏地区,人均水资源占有量只有全国平均水平的六分之一左右。陕北地区正处这个“聚宝盆”的核心地带,仅石油的探明储量就占了整个鄂尔多斯盆地的3/4以上,储备着大量优质的煤炭。
陕西省国土资源厅党组成员、陕西省地质调查院院长王双明正在主持煤炭开采区采洞损害调查的项目。他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要开采煤炭肯定要影响环境,不管是什么地方都避免不了。而未来大规模开采之后会是什么后果,也还说不清楚。
“对环境的伤害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大家都看到一些地表开裂、塌陷、水位下降的现象,但是拿不出具体资料,我们今年就正在抓紧做这项工作。”王双明说。
他向本刊记者介绍,陕北的榆林-神木一带,生态条件十分脆弱,水很宝贵。因为整个地表水系都依赖于大气降水。大气降水后形成地表浅水源,维系着农作物、乔木、灌木的用水需求以及居民生活用水。这个浅水源系统一旦被破坏,整个系统就面临崩溃。
“如何把煤炭拿出来,又把水保护住,这是一个问题。我们现在应该形成这样的概念:不能‘先破坏后治理’,首先从理念上就不要去破坏它,在这个前提下再考虑怎么去开发。”
工业园“拆东墙补西墙”
榆神工业区是陕西省最大的能源化工基地,规划面积1108平方公里,涉及榆林市神木和榆阳两个县。工业区内的锦界工业园已经基本成熟,按照工业区官方网站的介绍,要“在荒漠中建成一座现代化的工业重镇”。其中清水工业园区刚刚起步,将要建成全中国目前最大的千亿元级煤炭综合利用项目。
截至2013年10月,榆神工业区累计落地产业项目92个,完成投资700亿元,入区企业达到298户,2012年工业总产值300亿元。根据园区的规划,2015年,用水需求量为1.5亿吨,2020年3.2亿吨,2030年将达到5亿吨。
2013年10月,《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在这个工业区采访时发现,包括耗水量2500万吨/年的陕煤集团3000万吨煤炭分质清洁高效转化项目;耗水量700万吨/年的神华陕西甲醇下游加工项目;耗水量2500万吨/年的延长石油西湾煤化工综合利用项目等大型工程,均是在国土、环保、水资源等多项审批手续不齐的情况下已经开工建设。
这些大项目都位于清水工业园,这个工业区唯一严格按照程序走的项目是神华集团和美国陶氏化学合作,总投资1216亿元的榆林循环经济煤炭综合利用项目。项目做了很多“象征性”的启动仪式,比如,今年6月30日做了“场平仪式”,但并未开始实质性的动工。
业主方的一位技术人员告诉《瞭望东方周刊》,陕西省方面给他们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就要更换业主,把这个综合项目“打散”,让地方自己来干。“主要是美国的企业比较较真,论证没有完成,手续不齐全就不会动工。”这名技术人员说。
这个项目年耗水量约4200多万吨,是清水工业园迄今为止唯一获得黄河委批文的项目,但是还没有正式获得环保部的环评批复。项目还在水资源论证和环评时,就曾有长达两年多的激烈争论。按照其水资源论证报告,清水工业园所在秃尾河流域的全部可用水量,只能用来满足这一个项目,再也供不了更多工业项目。秃尾河上的采兔沟水库,将专门为这一项目供水。
本刊记者在采兔沟水库采访时了解到,这个水库现在已经在供给锦界工业区每天1.3万到1.4万方水。水库工作人员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因为供应锦界工业园的瑶镇水库水量也不够了,所以每天有6个小时要靠采兔沟水库供水。另外,采兔沟水库的水厂也在加紧建设,明年开始就要供应清水工业园其他快建成的项目供水。
“拆东墙补西墙”的局面已然显现。
各自为政是个大问题
要满足超越客观实际的需水量必须从外面找水才能解决问题。
除了节水改造和再生水、矿井疏干水的利用,榆林市计划在府谷打岩溶水,在万镇打黄河漫滩地的水,通过几十公里的管道引入工业园。万镇的供水工程已经开工,计划在2015年就能供给1亿立方米/年。
陕西省水利厅总工办主任程子勇告诉本刊记者:“水资源配置在实际执行上各自为政,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们原来设计某一个水利工程管某一片,但是在具体做时却不是这样,可能‘打乱仗’,各个县都想自己干。本来设计的是一个集中的供水工程,但是他们搞了好多个分散的工程。榆林北边几个县财政比较好,有能力建设,所以就要自己搞。”
因为项目本身不按客观实际和审批程序走,所以就倒逼着不按常理“打乱仗”,而“打乱仗”的后果又可能是涸泽而渔。
黄河水利委员会一位工程师对《瞭望东方周刊》说:“如果是私自打黄河漫滩地的水,我们是肯定不会同意的,这跟偷黄河水没区别。为了上工业项目而打岩溶水,更是相当可惜。因为岩溶水和浅层地下水不同,是万年才能形成的,非常宝贵。一旦形成采空区,会比普通的采空区更严重,污染也基本无法治理。如果是救灾救急的时候打上来供生活用还可以理解,但是大量抽出来用于工业项目就太短视了。”
这名工程师透露,黄河水利委员会对工业项目的取水审批很严格,尤其是中上游干旱地区。黄河的分水量首要考虑的是生活用水,在分水给工业项目的时候会非常谨慎。但实际上各地各自为政的情况非常严重,大量项目并未经过论证和审批就上马。从分水指标上看,陕西省事实上还没有超过定额,而且从历史上看,不论是获得的分水量还是南水北调的生态补偿方面都已经吃了亏,要用水和要发展的诉求很合理。然而,按照当地的水资源开发利用现状和发展趋势看,水环境恶化和水资源枯竭的危机已经存在。
“黄河已经命悬一线,不堪重负。水资源利用率达到了80%,远超国际公认60%的警戒线,如果再不考虑节水和可持续发展,后果是相当令人担忧的。”
城市膨胀的欲望
让水危机迫近的不仅是工业化的步伐,也有城市化的推进。
陕西省水利厅水资源办副主任龙正未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城市要规划,首先应该问有没有水,应该先做水资源论证,但是现在普遍的情况是:规划好了以后,水利部门的任务就是---你给我想办法这水从哪儿来嘛。”
并不是“以水定发展”,而是“以发展的需要”定水。一说城镇化,就往大城市搞,就“摊大饼”。这样的发展思路迄今没有真正转变过来。
近年来,西安这个西北重镇迎来了城市化扩张的高潮,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在大兴土木,建产业园,建新城区。比如将西安和咸阳连接起来的西咸新区,规划区总面积882平方公里,其中规划建设用地272平方公里,包括空港新城、沣东新城、秦汉新城、沣西新城、泾河新城五个组团。
在沣东新城三桥一带,大量房地产项目拔地而起,而本刊记者了解到,整片区域并没有做水资源论证。目前的供水依赖西安市三水厂抽的地下水,长远的规划是依赖于引汉济渭工程从秦岭以南调过来的水。而引汉济渭工程目前还没有完工,并且因为未批先建于今年初被国家环保部叫停并罚款。
在西安市三水厂的饮用水源二级保护区,本刊记者发现,林立的小工厂包围着水厂的取水口---数口地下水抽水井,道路上灰尘漫天,来往大车不断。在取水站的记录簿上,“外部环境”一栏每天都记着“差”。
从2012年开始,渭河平原一直没有有效降水,经过“冬春连旱”之后,到2013年三四月,供给西安市生活用水的金盆水库已经仅存400万方。为了保障基本的居民用水,西安市采取了应急措施,暂时停掉了农业灌溉来保障城镇供水,把生活用水放在第一位。因为没有限制供水,所以城镇居民并没有感觉到水资源的紧张,但是农村的河流很多都干了,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农业作出了妥协。
在2013年9月底于西安召开的亚欧经济论坛生态安全分论坛上,西安市气象局局长罗慧报告说:黑河是西安赖以生存的水源地。根据2010~2013年黑河水库的遥感数据,其水量连续4年呈现减少的趋势,在2010年4月是2.8平方公里,一直到今年4月,水域面积只有1.4平方公里。
为缓解干旱,他们采取的办法是人工降雨,截留过境的大气水分。从2013年5月,开始了连续三场全省最大规模的人工降雨影响天气,将黑河水库的水域面积恢复到2.2平方公里。
问题是,应急的手段在今后会不会成为常规?这又会带来怎样的生态影响和连锁反应?这些目前尚没有答案。